夏季悶熱,是多肉植物生死交關的檻。(本報資料照片)
仍記得那年從穀雨到芒種,恍如流年。慾望關不住從指尖流泄出來,每天起牀後非得把手探進泥士裡翻攪撥弄個幾回,才能回過神來,轉動齧咬日常的齒輪,開始恆常的一日作息。使用肥皂泡沫仔細摳洗着卡在指甲縫裡的泥屑,那瞬間,我似乎理解莉比卡了,那個《百年孤寂》裡陰鬱的女子,躲在幽黯的角落,一口一口嚼食從牆上摳下來的土。
多肉植物之於我,像是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時回憶起的馬康多村落,一個嶄新的世界,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,想要述說得用手指去指。多肉植物少說也有數千品種,近親授粉配種,大同小異的姿容委實難以辨識,根本叫不出名字。而美往往就存在於那些差之毫釐的枝微末節,可能是葉緣弧度或鑲邊寬度,葉尖如雛鳥喙子上的一小抹嫣媚,或長期日照充足後肉身所顯現的鎏金或桑青桃紅。
達人們說夏季悶熱,是多肉植物生死交關的檻,步步進逼的高溫是猛獸,會長出利牙咬死它們。那衆口所鑠非金,倒像是草草寫就的一道符咒,往我額上順手一貼,便嚇阻我插手涉足其中。我只能每天上網爬文,貪看那些美麗的照片,看它們在和煦陽光的照拂下,葉片簇簇,緊緻肥滿,如花朵綻放,且色彩斑斕可喜,頰紅、蜀葵紫、月光黃、憂鬱巴黎藍……彷彿一個色香魔幻的迷宮。
我完全瘋迷其中,但只敢擁有寥寥幾株。天氣晴好,便將它們搬至窗口做日光浴,起風時移到陽臺透氣,下雨了,顧不及晾在陽臺的衣服,急匆匆先將它們挪進屋內避雨。然而大多時間天氣恆常,無風無雨也無豔晴,一雙手仍着魔似地尋泥土摸去,也許撿拾枯葉,也許調整盆栽擺放位置,有時還不由自主將整株拉拔起來,看看是否已長出根系。植株屢遭如此顛仆起落,終日和我的心一樣惶惶難以安居,看來總是清瘦無神,一臉慘綠。
我試着說服自己,多肉植物美則美矣,並未超脫物的本質,回到世俗的算計中,一株多肉植物不過是一杯美式咖啡的代價,何苦自縛手腳,天人交戰若此。忽然,我聽到啪擦一聲,體內被箝制多時的貪婪小獸終於掙脫了手銬腳鐐,無視於夏至,手刀滑落之處,植株遂一一被郵寄過來。
忙不迭地爲新寵脫去俗氣的紅色塑膠盆,換上專用的疏水介質和雅緻透氣的新盆器,等待它們施以顏色,以美酬謝我。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,養在室內的多肉植物因爲缺光而徒長,葉片間距越來越寬,像是長出瞻望歲月的長頸子,已然與一般綠色植物無異了。「紫蝶」、「粉紅佳人」、「黃金狐狸兔」……終究,它們還是辜負了被賦予的種種美名,甚或隨着天氣日漸炎熱,一株接着一株相繼離我而去。
我不禁想着,它們的美是否只是幻覺,只是我傾盡身心想像出來的,成爲一種觀念、意境或象徵;我悉心養護的,是否終歸是自己的慾望?且慾望被一再壓抑和推遲,因而堆疊到形而上的高度。又或者,對於美的追索和嚮往,成爲一種樣板,框限了我的想像,因此拒斥其他可能性?我沒有答案,只是逐日和它們一起在幻滅中枯萎,終致心冷,不再悉心照料。心一橫,便將盆栽置於花架,外掛於窗臺交給天養,讓它們迴歸到植物本來的位置。
兩個夏天過去了,我偶爾打開窗戶探頭看,幾盆多肉緊靠牆面摩摩蹭蹭挨擠着,葉面仍殘留幾顆水珠。雨剛來過,陽光和風的裙襬也大幅擺盪而過,鴿雀成羣前來覓食,或習玩,或便溺,或蹧蹋。我看着倖存者以一種無法被看穿的速度和姿態默默成長,整天灰頭土臉,身上坑坑疤疤,終究未長成我所期待的樣子。
日子依舊,時晴時雨。關上窗,我好像擁有了一杯午茶的餘裕。